19.人命在几间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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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,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,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,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,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。

牝马撞向东升旭日,过了戈壁滩,又过了敦煌城门,而后转向东南,直奔千佛洞。

春日的千佛洞外,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。

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,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。

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,枝杈朝天,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。

红柳与垂柳不同,垂柳纤细优雅,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、张牙舞爪的美。

有些红柳已经开花,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,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。

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,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、画匠们的临时居所。

云安策马驰近,抬头向崖壁望去,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。

数月前,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。

石窟凿成后,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。

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:首先,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;其次,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,态度也得虔诚恭敬;当然,最重要的一点是,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,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。

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,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,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。

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。

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,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,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。到如今,虽然刚刚年过不惑,却已是鬓发皆白,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。

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,几乎将他压垮。

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,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,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,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。

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,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,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,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。

后来,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,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。一个小院,两间土屋,每日里诵经画壁画,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。

*

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,走进去,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,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,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,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。

地仗层制备好之后,就可以开始作画了。

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“湿画法”,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,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,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,成色更为鲜艳,附着性也更好。(注释1)

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,走进石窟时,云识敏正面对墙壁,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,右手搦管,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。

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——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,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。

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,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——铁红、朱砂、铅丹、炭黑、白垩。

这洞窟不大,工期也不紧,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。

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,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,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。

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,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。

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,看到云将军,赶忙躬身行礼。

“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,上月突然没来,师父可念叨着呢。”刘小狗是个话多的,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。

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,压低声音道:“师父不让说。”

刘小狗吐吐舌头,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,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,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。

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,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,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。

王得水见了赶紧说:“是青金石粉,索家最喜欢这颜色。”

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,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,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,故而价格十分昂贵,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。

“索铭玉让用的?”云安问。

“是,索郡丞点明要用它。”

云安了然。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,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,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。

几人正说着话,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—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。

“常宁来了。”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。

“阿爷。”云安应道。

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,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,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,说:“你们去取些马胶来,等会儿调色用。”

刘小狗接下罐子,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,于是应了一声,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。

“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,我这边也没什么事,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。”

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,声音又沉又哑。

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,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。

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,那人慈眉善目,结跏趺坐。旁边站着一位奴仆,手里拿把尖刀,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。

每剜开一个洞,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。

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,点燃一千枝灯,这场酷刑才能结束。

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,任由血流如注,千灯燃身。

“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。”云安望着那幅本生画作轻声说。

“是。”云识敏点点头。

这故事出自《贤愚经》,说的是从前有个善良的国王,名叫虔阇尼婆梨,为了寻求真言妙法,使治下百姓们免于苦难和灾疾,而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故事。

“阿爷总喜欢画这些痛苦的事。”

云识敏扯动嘴角,似乎是笑了笑,可声音却变得更低沉:“你还年轻,你不懂,若非苦痛,何来人间。”

——若非苦痛,何来人间。

这八个字云安倒是很赞同,因为她自己便是如此,似乎从懂事那天起,自己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各种各样难迈的坎儿。

“这么多年过去,也许她早就已经转生去了,阿爷何必再如此自苦。”云安努力想微笑着劝慰云识敏,意料之中地没笑出来。

云识敏摇摇头:“我这不是自苦,当年是我造了孽,就该承担造孽的罪责。”

说完这话,他望着云安面上的平静神情,轻轻叹了口气:“常宁,你变了。”

“我变了?”

“你变了。过去,你从没主动提起过她。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,虽然你从未说过,可我知道,她也是你的痛苦。过去的你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,可是现在……此前的金塔之战,崔将军以身殉国,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造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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